首页 > 赤心巡天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永不归来(6K)

我的书架

第一百五十七章 永不归来(6K)

『如果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昔者魔潮灭世,世尊赤足行于废土,救度苍生。

便是这样一件麻衣,一件斗笠。

如一束天光照进废土,活命无数,安抚了无数惶恐的灵魂。

在那段艰难的时光里,世尊自己也在困惑、迷惘、求索。

按照佛典记载,那时候追随祂的人最多时候有三千众,最少的时候只余一人。

只余下的那一个,就是文殊,号称“智慧殊胜”。

文殊对世尊不离不弃的追随,这段经历在佛经中又称“三千劫灭,一世缘生”,在这之后,才来了普贤。

普贤执理德与行德,系统地整理了世尊经传,搭建大乘佛教,帮助建造无上净土。

但有了象征着智德、正德的文殊陪伴,才在灵光中诞生了最早的净土雏形。

在时隔难以刻量的岁月之后,文殊竟然再见尊容!
祂癫狂过,悲伤过,也失控过。

最后祂独自咀嚼。

祂有无穷的愤恨,无限的委屈,尽都化作悲声。

“我……”

文殊颓然跪倒在山道,泣不成句。

那赤足麻衣的僧人并不说话,只是略低着头,温暖地看着祂。

高穹风云翻滚,汇成一张巨佛的面容。

这张佛面比世尊本相更显慈悲,也更见恢弘。

“你说你从未背叛——世尊身死之时,你何在?!”

地藏的宏声,仿佛雷霆轰隆在耳边,叫姜望耳中裂血!

以他对声音的掌控,竟被他所听闻的每一个字刺痛。

这还是有鲲鹏天态庇护的结果。

当然此刻他也在鲲鹏天态里天旋地转,再不能维持那从容姿态。

“我在!我怎么不在?!”

污浊水人嚎啕大哭:“我在祂旁边,我看着祂死!”

那张巨佛之脸,仿佛整个地嵌在了穹顶。一霎压低,瞬念千百丈的下沉,几乎要把你吞进祂的慈悲!

“为何你只是看着?”

“昔者传经予你,而你抱经无言。”

“世尊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说!!”

超脱者之间的战斗,本来极难有如此直观的差距体现。

但作为曳落族人的无罪天人,恰好在天海之中,其所倚仗的力量,全方位被地藏压制——就如世尊当面!
给祂一千次一万次机会,祂也不能对世尊出手。

巨佛的面容不断下坠,恐怖的压力不断加剧。

无罪天人的眼睛直接爆开了。

炸开一朵血的花,花络向四面八方蔓延。

污浊水人变成了血丝裹缠的人!
“如来何死,永恒何寂——说来!”

巨佛的眼睛里,不仅映着这尊跪于山道的污浊水人,还隐约照出一片浑浊的海,无垠浊海中载浮载沉,有一部莲花状的经文,正在逐渐清晰……

跪在山道,泪流满面、血络满身的澹台文殊,却抬手猛然撑住了山阶!
祂的眼泪滴在石阶上,嗒嗒嗒敲出一行脊直锋正的道字——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祂的脊梁仿佛正是被这句话撑起来,祂正是在这句话里找到了力量,才有永生的勇气。祂撑着山阶也撑着自己,就这么抬起头。

繁杂气流如龙而起。

文殊抬首,万气开天!
乾坤清气,浩然正气,碧血丹心,丹心赤气,化龙文气……

三十六文气绕身而游,或成碧竹有节,或为赤龙在天,为祂张织起如此美好的景云。

兼修三十六种文气,证得万世文心,乃当代儒家第一宗,仅次于至圣孔恪的大学问家!而祂并不属于四大书院里的任何一家,也不在书山学海,而是深藏在孽海深处。

文气景云一放即收,仿佛收归为澹台文殊的腰带。他束腰之后略显单薄,却更见挺拔,再次与麻衣僧人、与天穹巨佛对面。

巨佛眼睛里的经文,消失了!那片浊海也看不见。

“世尊已经死了……”澹台文殊呢喃。

“世尊已经死了!”祂大喊。

祂蓦地站起身来,眼窝中也翻出一对血色的眼睛!这一刻炙烈的凶焰在祂身周跳跃,连侵近的佛光都被焚化,甚至反过来向那巨佛侵夺。红色凶焰一霎爬满整座五指梵山,显现出千奇百怪的怪物之形……

恶观满灵山!
时至此刻,祂才真正体现了孽海三凶的姿态!
站在祂身前,那样温暖看着祂的麻衣僧人,已经不见了。

就像祂所理解的那样,世尊永不归来。

“世尊虽死,其志永存。”那张巨佛的面容从高穹走下来:“地藏洞达,成住坏空。我当永志,为我永恒——”

蓬!
迎面一团凶焰扑上去。好似龙入海,虎下山。

凶焰完全包裹了地藏的金身,这时又有种种文气在其中翻腾。凶焰猛蹿!大炽大烈!

文殊以手指曰:“谓我吉祥,谓汝炽盛!”

据《薄伽梵六义》所载——“如来猛焰智火,洞达无际,故曰炽盛!”

地藏为恶焰所焚,却并不抵抗,金身镕成了金色的液滴,令凶焰更加炽烈。祂在火中,只是那么忧伤、那么慈悲地看着澹台文殊,向祂伸出佛掌:“文殊,相信我,一切都还来得及。那一切都还没有结束——跟我一起,我们来实现世尊的理想。”

“你跪下。”澹台文殊说。

地藏看着祂。

澹台文殊道:“你也对我跪下,向我忏悔,给我你的平等——我再来跟你说理想。”

地藏丝毫不见怒意,只蔼声道:“如果只有这样,你才迷途知返……”

“我见过世尊下跪。”澹台文殊平静地讲述:“为了救一个魔气入髓、瘫在路边要饭的老乞丐,已经耗尽神通力气的祂,跪下来为那个老人吮吸魔疮——那个老人只多活了三天。”

“救度众生是目的,怎么救只是手段。”凶焰将地藏灼烧得有些消瘦了!金色液滴如汗瀑,祂只是道:“割肉饲鹰未尝不可,只是我们现在并不需要这么做。”

“当然,我完全相信你说这句话的真心。”澹台文殊莫名有些怅然:“但你不是世尊,你永远不能成为世尊。”

地藏金汗涔涔地道:“大善不辞小行,但又绝不止于小行,你又何必拘泥于表象?”

文殊看着祂:“你今寻我以故事,你记得我有多少?”

地藏亦与祂对视:“我们不妨重新认识。”

文殊‘呵’了一声:“我小时候是被人类养大的,我的母亲走进曳落河,在水中生下我,但是没有送我离开水面——因为她死了。我的父亲死在更早的时候,只是为我母亲争取到了生我的时间。我顺流而下,被一对人类夫妇收养。”

“杀我父母的是人类,养育我的也是人类。我不知该恨,还是该爱。”

“后来我不用再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的人类父母,也死了。死在那场席卷一切的魔潮里。”

“我独自一人在这世上生活了很久,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世尊。”

“我刚认识祂的时候。祂还很弱小,甚至不如那时候的我。但是祂已经在探索世界的真相,在追寻一切苦难的根源,寻找拯救众生的答案。”

“祂所说的众生,不仅仅是曳落族,不仅仅是人类,而是诸天万界,一切有生之灵,有情众生。”

“我被祂的品格折服,被祂的理想点燃,从那以后就追随祂,一直到祂寂灭……”

文殊低沉的声音渐而湮灭了,而又抬起来,目光灼灼:“你从诞生那一刻,就拥有这样的力量。你知道什么是有情众生吗?你要拿什么告诉我——未来在哪里,理想是什么模样。我是应该爱,还是应该恨?”

姜望在不断吞咽的漩涡里挣扎翻滚,断断续续地听到这一段,也心中一动。

不是说曳落族人是天生的天人?那怎会没有力量呢?
生下来就可以调动天道的力量,怎么都不应该跟“弱小”扯上关系才是……

从前没有细想,现在想来的确是有些不对——

世尊的悲悯,也好像的确超出了天人的范畴。

因为天道本身,并不在乎谁的生死。

姜望自己在天人状态下,亦情感淡漠,情绪逐渐消解。

从这一点看来,世尊的悲悯何止是超出天人?比绝大多数人都良善,且是世间少有的真慈悲!
因为曳落族早已消亡,在历史中都少有章句。今人视昔,也是需要不断地修订认知。

姜望忽然意识到,他对曳落族的认知并不准确。

因为曳落族是天道所创造的秩序代掌者,是“天人”代“人”的一次尝试,就草率地把曳落族等同于现在的天人,这是不够正确的。

或许绝大部分曳落族人都是如此,但毕竟它有人的部分存在。所以其中也会有不同者。

凡自由之生灵,则有自由之意志。

唯有永沦于天海的天人,才是完全只循天规而行的天人。

比如他几次靠近又挣脱,比如吴斋雪变成了七恨。

曳落族是天人族,曾也被视为人族的一部分,每一个曳落族人,也都有自己的所求。

比如世尊,比如澹台文殊,也比如现在的地藏!

由此便延伸出一个更关键的问题——

世尊的理想!
世尊以“众生平等”为夙愿,终其一生,也是万界传道,身体力行。

天道平等吗?
天道在人族和妖族之间偏爱妖族,在曳落族和其他族群之间偏爱曳落族。从这个角度看好像没那么平等。

但从根本上来说,天道只追求维护世界秩序。谁更符合现有的秩序,谁更能维护天道规则,谁可以更好地保护这个世界,天道就予谁以偏爱,这当然也是一种公平。

天道只在意秩序本身。并不在乎靠近秩序的是谁。

倘若人族可以完全地倒向天道,那么人族也会得到偏爱——这就是姜望曾经证得又挣脱的天人。

但世尊所求的众生平等,是诸天万界一切生灵都平等,无论亲不亲近天道,是否有悖于世界秩序。是人族、妖族、曳落族,乃至任何一个族群,享有同样的天眷。

从这一点来看,世尊或者悖逆了天道!

因为祂忤逆了天道维护自我的本能。

难道这才是世尊的死因?

地藏的声音在天海中恢弘:“我应命而生,正要继承世尊的一切,你问前路何在——倘若你还记得世尊的答案,倘若你还记得世尊的理想,便与我同行。”

文殊莫名地抬起头来:“谁允许你继承呢?”

祂情绪复杂地道:“世尊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实现!”

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是世尊的理想,永远不可能回来的,是曾经的那段时光。祂亦是宣告名为文殊菩萨的那段经历的死亡!

祂早已认了!
但地藏只是欢笑道:“正好我有永远的生命!”

祂在恶焰中消融,也在恶焰中灿烂:“永远的生命,就该奉献给永远的理想。”

漫山的恶观,俱都无声地嘶吼。

“你跟世尊有最大的不同。”

澹台文殊的凶焰,在巨佛金身上张牙舞爪。

可祂的声音,反倒不那么激烈,仿佛那些简单的、极致的情绪,都在和地藏的对抗中消耗殆尽。只剩下残酷的理智,冰冷的现实了!

“我会追随祂,做不可能实现的事。而我只会告诉你,为何不可能。”

“祂是真正创造理想、倾注理想的存在。”

澹台文殊十指虚合于身前,结成一座山状,如参禅又非参禅。

文似看山,此即文山!
祂将这虚合的十指,往地藏头顶一扣!以文山压梵山,正如祂在世尊寂灭后,以此告别过往。

“你只不过是从祂尸体上爬起来的……妄念!”

但见五指梵山更上处,一座文气交织的山峦轰下了。

其上文气翻滚,仿佛那株十万年青松的虚影。

此山恍惚似现世书山!
当然是更久远之前的形象,如今书山青松已断。

此山一沉,地藏的佛身便下沉。

焚佛的恶焰则更张炽。

将这金身急剧烧融,甚至烧出一篇篇飞空乱转的梵经!
在熊熊烈焰中,地藏的眼眸里,有一种强烈的悲伤,但祂只是慈声一笑:“也罢,前路漫漫,我还是自己走。”

金身如泥,化于一瞬。金色液流如岩浆般自山顶倾落,为这梵山披上了金衣。

漫山的恶观,包括焚山的火,也被金色的液流凝固在那里,竟成金质般琥珀!

先随侍于世尊,后求学于儒祖,身兼佛儒之长,无罪天人一朝出手,远比人们想象中更为强大。

但祂立在此时的梵山山道,没有半点放松。

祂知道祂只是击退了地藏的一次接触。

说教不得,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手段。

“姜小友!”祂负手在梵山山道上,独自往山道走,在那些已经凝成假山般的恶观、和花树般的凶焰间穿行,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看我这文山如何?”

此时天道深海仍然波澜壮阔,那“倒斗”依然存在,恐怖的无垠漩涡仍然鲸吞!

鲲鹏天态也仍然在漩涡的边缘挣扎……

祂也不说拉祂的战友一把!
好歹帮祂把地藏引来天海,还在祂对抗地藏的同时,不遗余力地帮忙扑腾!

姜望自度若是双方互换位置,他肯定会拉澹台文殊一把的。哪怕拉完之后再打呢!

抵背而战的战友情,要不要顾念的?
真是枉读圣贤书!
他一边费力挣扎,一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客观中立地道:“我看此山险峻非常,或许文理有些佶屈!”

澹台文殊哈哈一笑:“这是照搬的书山!”

就此登上梵山之顶。

姜望不免羞恼一时,但忽而天旋地转,那恐怖的吸力骤然加剧了!他和他的鲲鹏天态,瞬间被吞吸到漩涡深处,仿佛被恶兽之口吞咽!

在此生死关头,不知为何,耳边竟然有聊天的声音——

“为他所珍视之人,他已竭尽全力来战斗。他倾尽所有,想要在超脱之战里给予一点干扰。可是他也应该明白,这不是他应当涉足的战场,他当不起一丁点风浪!”

“这是他的选择。我想,单就这个选择而言,可以赢得尊重。”

姜望辨认出来,一个声音来自七恨,一个声音来自山海道主……怎么还聊起来了呢?

“尊重!当然尊重!”七恨的声音道:“只是有些遗憾。”

“我险些忘了,你们都靠近过天人,也都挣脱了。从古至今好像只有你们两个——”凰唯真道:“同病相怜?”

七恨叹道:“他有这么好的条件,应该更聪明一些——我不是说他愚蠢,愚蠢的人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找到机会。但他不该这样选择。他做了错误的选择,但是有正确的努力,可因为选择的错误,无论努力多么正确,最后也都是失败。我的遗憾正在于此。”

山海道主的声音道:“你足够聪明。但他有不聪明的勇气。我认为这也很好。”

七恨的声音道:“哪怕什么都做不成?什么都做不到?”

“做不到有什么难看吗?”山海道主的声音回道:“强如你,也坐在我的面前。强如我,也坐在你的面前。可见即便是你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况乎超脱之下?”

“开个小盘吧。”七恨的声音道:“当年我和楼约所相遇的‘秘泥犁世界’,即是《佛说十八泥犁经》的演化之一。喏,就是刚刚那篇经文,中间那篇——在今日的‘十八泥犁地狱’正式诞生之前,地狱已经在宇宙中有过无数次生灭的预演!”

“姜述大约也正是看到了地狱的重要性,才独戟深入其中。”

七恨问:“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杀出来?”

凰唯真只问:“赌注是什么?”

七恨的声音道:“你若输了,给我捏一场道历一三二一年的太阳宫龙华经筵,我会提供给你相关史料细节——当年我已经准备好舌战诸方老朽,剑指腐学陈旧,奈何未能成行,甚为此憾。”

凰唯真道:“你好像对我的力量不太尊重。”

七恨只是笑:“这不正是我年少时的幻想么?”

凰唯真沉吟道:“我想说道历一三二一年的你也不算年少。”

“在当时的史学名家里算年轻!”七恨叹了口气:“时代不同了,现今三十岁的绝巅修士都有,不要对旧时代的人那么苛刻。”

凰唯真道:“那我若赢了,我要——”

何能生死饮闲茶!
人间悲欢不相通!
在剧烈的旋转之中,姜望本就不多的力量迅速溃散。耳中那些悠然自在的声音愈叫他耳鸣。

而他竭力地眺望回头路——

只看到磅礴远山渐又远,海浪呼啸在天边。

那不断旋转着的世界,仿佛一个孤独的椭圆。椭圆有金色的描边。

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陷在一只眼睛里。

地藏的佛瞳!
什么时候!?

他确信他真正掀起了天海狂澜,他确定他真正对这场战斗产生了影响。但的确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就已经乾坤倒转。

因为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所以他意识到一件事情——

地藏以其无上神通,将影响天海的种种不安定因素,整块地剥离出来,吞进了祂的眼睛里。

这就是那吞海食山的恐怖漩涡的来由。

必须要打断这种剥离才行,不然先前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地藏将在毫无阻碍的天海里,再次把握绝对的天道优势。

可是他做不到!

他意识到,但他没办法做到。

他在天旋地转之中,连自己都无法保住。遑论去干涉地藏的行动。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他直愣愣地看着高处——天空已经变成一个井口,他在地藏的眼眸里愈沉愈深。

井中观天天一拃,井中望月月一弦。

真是无底又无尽的深渊!

想想办法!还能有什么法子?
脑海之中,星河闪烁。数不尽的仙念,一颗颗炸开,仿佛放了一场灿烂的烟火!

一个个想法诞生,又一个个否决。

或许……

就在此刻,眼中那椭圆形的“井口”,忽而隙光一闪,仿佛出现了一道刀口。

姜望确信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就在下一个刹那,“口”果然被拦成了“日”。

一支狰狞夸张的大戟,撕破了这只佛陀的眼睛,而闯进了姜望的眼睛!!

戟锋之上鬼神呼啸,有亿万只恶鬼的嚎哭。

而飘扬在长杆尽处,是一抹尊贵的紫。

大齐姜述——

杀破十八泥犁地狱!

本章6k,其中2k,为大盟“恰恰好好好”加(5/10)
sitemap